第20章 百鬼飞行棋(十)

雪是从昨日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簌簌地敲打着窗棂,像撒了一把盐。入夜后,雪势渐猛,成了铺天盖地的白絮,在呼啸的北风中打着旋儿落下,一层层堆积,首到把整个村子埋进死一般的寂静里。

天蒙蒙亮时,村口的山路早己不见踪影,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雪丘,宛如凝固的白色浪涛。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在屋檐下打转,时而撞上斑驳的门板,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某种野兽在门外徘徊。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刚探出头,就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仿佛连这最后一丝人间烟火气也被冻僵在寒冬里。

王阿婆裹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口挪。雪己经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进棉花堆里,使不上半分力气。她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枯黑的树杈上挂满了晶莹的冰溜子,在风中叮当作响,恍若丧钟哀鸣。远处,山峦的轮廓消融在漫天飞雪中,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眩晕的苍茫。

她伫立良久,呼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成霜花,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转身往回走。雪地上那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转眼就被新雪抹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回到那座低矮的土屋,两个年轻人不知去向。屋内比外头更冷,呵气成冰。王阿婆挪到灶台前,颤巍巍揭开积满尘垢的米缸,抓了把泛黄的陈米,犹豫片刻又抖回去半把。锅里的冰刚化开,房梁突然“嘎吱”一声呻吟。这老屋有些年头了,每逢大雪压顶,椽子就会发出这般痛苦的哀鸣。她抬头望了望簌簌落下的墙灰,没作声,只将最后两把柴草塞进灶膛。跳动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粥刚滚开,外头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王阿婆手一抖,铁勺在锅沿磕出清越的颤音。她扶着斑驳的土墙挪到院门口,看见那株老梅树最粗的枝桠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处露出惨白的木茬,横卧在雪地里宛如冻僵的巨蟒。狂风卷起雪沫扑打在她脸上,她眯着昏花的眼睛望向山路尽头——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连只觅食的乌鸦都不见踪影。

回屋时,想起那两个年轻人,她多抓了把米撒进锅里。

当糖醋排骨和白骨夫人踏雪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捧着手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糖醋排骨突然意识到这个副本最恐怖之处或许并非诡异的村庄,也不是接连失踪的老人,而是——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在这里,他们的感官几乎与现实无异,虽然看似比常人更抗饿些,但这放在年轻人身上倒也说得过去。

饭桌上,糖醋排骨试探着询问王阿婆是否认识村里有个外孙在外经商的陈氏。老人闻言浑身一颤,浑浊的眼珠剧烈抖动,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碗沿,却始终紧抿着干裂的嘴唇,只催促他们快些吃完。

大雪封山的日子里,空虚与饥饿如同无形的野兽,一点点啃噬着两人的理智。这座低矮的土屋仿佛成了活物,贪婪地吮吸着所有生气。不知从何时起,屋内己许久无人说话,只剩下柴火偶尔的爆裂声和屋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

他们的伙食从稀粥变成了每日一个冻得硬邦邦的土豆,小到能一手握住。再过些时日,怕是连这最后的食物也要断绝。

腊月二十三,大雪封山的第七个黎明,村口的那棵百年老榆终于不堪重负,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断裂声中折断了腰。

风雪肆虐的清晨,白骨夫人外出寻找野菜数日未归,糖醋排骨蹲在结满冰凌的门槛上,望着门口的那截枯黑树干斜插进雪堆,像柄锈迹斑斑的古剑。她机械地啃着手里最后半块树皮,冻僵的大脑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反复回荡:饿啊。狂风裹挟着雪粒从山谷席卷而来,撞击土墙的沙沙声如同恶鬼的低语。灶屋的柴火早己烧尽,昨日拆下的半扇门板也化作了青烟,如今连土炕都开始透出刺骨的寒意。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饿出了幻觉,胃部灼烧般的绞痛让眼前阵阵发黑。但远处渐渐清晰的动静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跳动的火光,绰绰的人影,还有沉闷的铜锣声穿透风雪传来。

“要杀年猪了?”她干裂的嘴唇因激动而颤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绑紧些!别让他挣开!”领头的赵大额头青筋暴起,粗壮的手臂死死勒紧麻绳。八个壮汉扛着门板向祠堂移动,板上积雪簌簌滑落,偶尔露出几绺灰白的鬃毛。

“好肥的猪……”糖醋排骨神志恍惚,眼前浮现出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她记不清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

突然,她注意到雪地上散落的暗红色痕迹,那颜色太过深沉,不似新鲜血液,倒像掺了朱砂的墨汁。

这支诡异的队伍沉默前行,每经过一户人家,就有村民从紧闭的房门中走出,如同被牵线的木偶,默默加入队伍。他们眼神空洞,却都紧盯着门板上的“年猪”。

一阵狂风掀开积雪,糖醋排骨分明看见那“猪”身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