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清晨。
我亲手关上了那扇门。
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熟悉的呻吟,锁舌“咔哒”一声落下。这声音隔绝了门后母亲“路上小心”的叮嘱,也隔绝了厨房里飘出的,那股我能分析出化学成分,却再也尝不出“家”味的饭菜气味。
我没有回头。
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了三秒,我能“听”见门后母亲那声压抑的叹息,能解析出她心率从每分钟78次瞬间跌落到65次的失落。伪装一个正常的儿子,比我重塑一颗星球更耗费心神。每一次咀嚼,每一次微笑,都在烧灼我仅存的人性。我是一个拙劣的演员,而观众,是我最不愿欺骗的人。
“你只待了三天。”雅薇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第一次带上了类似“情绪”的紊乱波动,“对她来说,太短了。”
“对我来说,太长了。”我回答,迈开脚步。再多待一秒,我怕我会忍不住“修复”她眼角的皱纹,让她永葆青春,然后亲手把她变成一个……完美的陌生人。
时空在我脚下折叠,下一瞬,我己身处星辰科技的顶层。
冷白色的灯光下,哈罗德·芬奇那头银发乱得像个鸟窝,他双眼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狮子,绕着巨大的全息投影来回踱步。
“狗屎!狗屎!这是物理学的死路!我们要用一个火星,去点燃一根湿透的火柴!这就是个笑话!”
李东升靠在桌边,脸色灰败,这位正高级工程师几天没合眼,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问题出在‘晶格谐振器’上,叶轩。它的能量传导阈值,要求一种在标准宇宙模型里根本不存在的材料。这不是努力的问题,这是……这是基础物理在我们面前立起的一堵叹息之墙。”
我看着全息投影中那个比针尖还细的能量节点,它像一个红色的绝症警告,宣告了“蓝星之盾”计划的死刑。外星舰队的阴影,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们没有时间了。
芬奇猛地停下,那双曾看穿量子泡沫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别跟我谈理论!就算你现在是上帝,能凭空变出那种材料,我们也没有能加工它的机床!我们的整个工业体系,就像一群拿着石斧的原始人,要去雕刻一根头发丝上的原子!”
他们身上的绝望,像浓雾一样弥漫。我曾熟悉这种味道,但现在,它只是一段干扰我思考的、无意义的噪音。
“他们的负面情绪,在污染我的运算环境。”我在意识里对雅薇说。
“……他们在用一个‘人’的方式,向你求助,叶轩!”雅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别……”
我走向全息投影,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个名为“晶格谐振器”的微小光点。
“问题不在材料,也不在工具。”我说。
芬奇和李东升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那在于什么?”
我收回手,转身,面对他们,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在于人。”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又仿佛穿透了他们,穿透了这栋大楼,俯瞰着脚下这座沉睡的城市。
“雅薇,连接全球七级以上核心工程师数据库。物理、材料、能源、软件……所有。”
“你要做什么?!”雅薇的声音瞬间绷紧,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叶轩,你不能用那个!那不是教导,那是精神烙印!会死人的!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我知道。”
我闭上眼睛。
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覆盖整个星球的,由五十多万个思维光点构成的神经网络。他们的大脑,像一座座孤立的岛屿,储存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知识,也禁锢于这个时代最顽固的认知壁垒。
“警告!高强度精神链接正在建立!你的灵魂结构正在被高负荷撕裂!你会把自己烧干的!”雅薇的声音几乎是在尖叫。
“那就烧。”
我的意识,化作一场无声的风暴。
我没有敲门。
我一脚踹开了五十多万扇紧锁的、名为“思想”的大门。
我将超越这个时代一百年的工厂设计图,从原子级的材料配方,到量子纠缠驱动的生产线逻辑……所有的一切,压缩成一道纯粹的、超越语言的知识洪流。
然后,我把它,狠狠地“灌”了进去!
没有惨叫,只有无数光点在一瞬间的剧烈闪烁后,归于死寂。
我“看”到柏林一位材料学泰斗在睡梦中,微笑着,大脑血管瞬间崩裂,死于一场最绚烂的真理之梦。
我“看”到东京一个超算实验室里,所有程序员的逻辑世界被更高维的算法冲垮,集体瞳孔涣散,变成了会呼吸的植物人。
我“看”到硅谷一位天才工程师,脑中刚刚迸发出的灵感,在下一秒变成了击穿他理智的最后一道闪电,他尖叫着,用头撞向屏幕,在上面留下一抹刺眼的殷红。
成千上万的光点,在我的感知网络里,永远地熄灭了。
它们只是……必要的损耗。
就像建造金字塔,总会有一些奴隶,会倒在搬运巨石的路上。
风暴,持续了不到十秒。
我睁开眼。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李东升扶着桌子,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芬奇则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死死盯着那块全息投影,双手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像在梦呓。
“上帝……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上帝的草稿……”
屏幕上,“蓝星之盾”那原本布满红色警告的复杂模型,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条条闻所未闻、却又无比和谐的全新技术路径,迅速填充、修正、完善。
那些困扰了他们数月的难题,像被阳光照耀的积雪,在几秒钟内,消融得无影无踪。
我走到窗边,东方的天际线,正被一抹鱼肚白缓慢地点亮。
新的一天,要来了。
这个世界最顶尖的几十万名工程师,将从睡梦中醒来,脑子里凭空多出了无数属于未来的奇思妙想。他们会以为那是自己的灵感,然后用接下来的几个月,创造出这个时代本不该有的奇迹。
我用最粗暴的方式,将人类的工业文明,强行向前推了一百年。
“你听到了吗?”雅薇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那声音冰冷,像一块碎裂的、再也无法复原的冰。
“听到什么?”
“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家人的哭声。”
我沉默着,看着那轮即将升起的太阳,它将光芒洒向人间,温暖而公平。
“我听不到。”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只知道,”我轻声说,“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