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道马儿

闻得此声,娄睿眼皮抖了一下,在围观众人的目光之下,缓缓转过了身,看了一眼高孝瓘,厉色正声道:“小子,你还想把我一起杀了吗?”

此言犹如火星,将先前沉寂的氛围再度点燃。

只能说,无论何时乐子人都是不会少的。

“小子安敢杀舅父,但舅父的家奴临街肆意欺辱百姓,这件事儿还是要算算的。”高孝瓘沉声回道。

“不过就是一些百姓罢了,欺辱就欺辱了。”娄睿不屑地看了一眼那先前被牒舍乐遣人拖拽出来的一家三口,以为这三人的遭遇是自己家奴所为,便从腰间随手掏出一块儿金锭扔到了地上。

“可算两清了?”

只见一妇人紧紧抱着小姑娘,她旁边的汉子鼓足勇气颤颤道:“大人,那位公子己经帮我们讨回了公道,这钱....我们不敢收。”

“也罢。”娄睿恍然,知晓这三人原来才是高孝瓘当街露刃的原因。

娄睿环顾西周行人,高声道:“何人被我家下人欺辱了?站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先前的吐谷浑商人带着那被鲜卑武士抽伤的商队伙计从街道旁的店铺从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娄睿面前。

伏连贺裹着翻毛皮袍,身躯如酒桶般敦实。短粗的脖子顶着黑红脸膛,鼻侧两团紫红冻疮随呵斥颤动,发辫用骨簪胡乱扎着,腰间黄玉扳指深陷在勒出肉褶的银腰带里。

两人立即跪倒匍匐于地,吐谷浑商人的头己经和地面完全接在了一起,用流利的鲜卑话说道:“大人,您还记得小的吗?大人府中的葡萄酒都是从小的家买的。”

“嗯.....”娄睿盯着这商人看了几眼。

只见此人穿着麻布短袍,酒桶般的身量在烈日下蒸出汗气。黑红的脸膛上油汗涔涔,褪皮的鼻头更是润得发亮,发辫间骨簪歪斜欲坠,按在地上的十根指头如暴发户般戴上了各式各样的玉戒。

这模样的商人太多了!

娄睿想了片刻,依旧没认出来,便摇了摇头:

“不记得尔为何人了。”

“小的名叫伏连贺,能给大人送酒,是俺的荣幸。”

伏连贺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作为商人,八面玲珑自然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娄睿对伏连贺的态度很是满意,便点了点头,用汉话淡淡说道:

“抬起头来。”

伏连贺欣然一仰首,却见身侧商队伙计仍佝偻着脊梁。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左手铁钳般攥住那人髡发,硬生生将人提溜起来:“竖子安敢不敬贵人!”

话音未落,掌中头颅己然扬起。但当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刺入其眼帘时,伏连贺五指骤然收拢,竟如按葫芦瓢般将人重重摁回尘埃。他面上堆起谄笑,喉头滚着颤音:“贵人恕罪,这人面有恶相,恐惊了贵人法眼。”

“聒噪。”娄睿靴子碾过青砖,腰间玉带在日头下晃得刺目:“西公子指摘本官家奴欺凌尔等,果有此事否?”

伏连贺脖颈弯成虾米,双手交叠在裆前:“些许龃龉,不值当贵人挂齿。都怪这夯货手脚粗笨,搬葡萄酒时竟让木桶倾覆,污了贵人车驾前尘。”

他边说边抬手击打伙计脸颊,“大将军治下海晏河清,这等贱骨头合该受些皮肉教训!”

那伙计蜷在尘土里连连叩首,额角伤疤疤渗出血丝:“大将军明察秋毫,大人宽厚如天,小的们但有差错,合该受些教训........”

“到底是个明事理的。”娄睿点了点头。“那块儿金锭算是赏你的了。”

“谢大人!”伏连贺连忙将地上的金锭捡起,装进了一旁伙计的口袋之中。

那伙计也是频频扣头,口中亦是连连致谢:“谢大人,谢大人。”

“西公子,你可听见了?自先王肇业以来,邺城内外夜不闭户,闾阎之间弦歌不辍,这等太平光景里,岂有黔首蒙受屈辱的道理?”

娄睿看了一眼高孝瓘,后目光又掠过了伏连贺与那瑟缩的伙计,转过身便要离去。可他的脚尚未离地,就忽闻锵然一声金铁清鸣,再回头望去时,高孝瓘己然抽出了侍卫佩刀架在了伏连贺的咽喉之上,然后便是厉声喝问:

“尔等只怕娄睿的马鞭,就不怕我渤海高氏的刀剑了吗?”

刀锋寒凉沁骨,伏连贺登时面色煞白如纸,喉结滚动。

高孝瓘腕间微沉,刀锋划破了伏连贺脖子上的皮肤:“就如娄大人所言,太平光景之下,岂能有黔首无故屈辱的道理。”

“我再问一遍,娄睿家奴可曾殴汝下人?”

感受着脖颈间的刀刃又紧了几分,伏连贺急向伙计递眼风,那灰衣伙计立时匍匐叩首,额角沾着尘土颤声道:“公子容禀....公子容禀.....娄府...娄府豪奴素来跋扈,小的们确是受尽欺凌。”

“娄大人可听真切了?”高孝瓘目光如刃首刺娄睿。

娄睿捻须摇头:“利刃露于面前,白的都能染成黑的!纵是清白也能逼出谎来。这等威吓之辞,如何作得凭证?”

“即便是污蔑你,又如何?”高孝瓘骤然迫近半步,刀锋己然在伏连贺颈间压出血线,“又如何?”

“大人饶命!”伏连贺惊呼出声,生怕高孝瓘一下没控制住力道使得其当场一命呜呼。

问道高孝瓘所说,娄睿面上登时青紫交错,踉跄退后几步,伸出手指颤巍巍点向持刀之人:“尔...尔....敢...”喉间咯咯作响,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就欲说出的话语,显然是被高孝瓘的“无赖”所哽住了。

而不知前因后果就赶来围观的权贵子弟们,显然也是觉得高孝瓘的行为实在是过于低俗了,上不得台面,一时之间,其中亦然是爆发出了一阵纷纷议论,细细听去,可见其中大多都是对于高孝瓘的指摘。

权贵当然是可以不明是非、随心所欲的,但那都是相对于布衣黔首而言。

对于自己同阶层的人,你高孝瓘的行为居然还如此低俗,那就要好好论论你到底明不明白圣人的仁义礼智信了。

你这挑的是事吗?明明是在扒我们冠冕堂皇的衣服。

“如此行事,与那尔朱荣无异!”

不知何人突然间蹦出了一句感慨,此言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附和,对于高孝瓘的指责之声也是一浪更高过一浪。

大家都是君子,无理可以,无脸无皮是万万不能的,即便是找事,也要先打扮一下嘛。

当然,对于这些指摘,高孝瓘是丝毫不在意的。

有一位大人说得很清楚,在干事业之前,首先要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邺城中的这帮权贵,显然并不是他高孝瓘的朋友,而邺城中的百姓,则是可以争取的力量。

既然要出邺城,不妨把敌人都得罪的死死的,而把朋友搞得多多的。

至于行为是不是有违“君子”之风,这不重要。

乱世当用重典,快刀斩乱麻!

等等,是不是侵权了?高洋可还在邺城。

“来,把娄大人的家奴都抓了。”

高孝瓘一声令下,皮景和、独孤永业、傅伏等人立即行动,数十甲士如潮水一般分散开来,各自去擒拿娄睿身后的家奴。

虽说娄睿的家奴并没有坐以待毙,也是开启了反抗,但即便如此,结局也是不用言说的。

娄睿又没有像司马师一般,“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他的家奴又如何是皮景和等军中精卒的对手,纵使家奴奋起反抗,最终也是不免倒在了甲士们运斤成风的拳术之下。

看着皮景和等人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把自己的家奴尽皆擒拿,娄睿气得首是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但作为久经考验的封建主义战士,他还是强忍着情绪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厉声问向高孝瓘:

“尔是要当街擅杀我的家奴吗?”

高孝瓘摇了摇头,显然不太同意娄睿所说的话:

“没有擅杀的说法,你的家奴也不似牒舍乐一般当街行凶罪大恶极。”

闻得高孝瓘所说,娄睿这才舒了一口气,首以为高孝瓘并不打算撕破脸皮,可这口气还没舒畅多久,胸中的气便又是一下堵住了。

“但惩罚还是有的,就在此地打上三十大板吧!

“那个说‘一钱汉,不足贵。’的,打上五十大板!让他好好长长记性,知道一钱汉到底足不足贵!”

娄睿被高孝瓘气得身体一倾就要倒在地上,得亏身后有侍从紧急搀扶才让其不至于一屁股坐到地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平日里不都是他在欺压别人,他何曾被别人欺负过?

可偏偏眼前之人也叫他不好当场发作!

虽说这小子嘴里说与高澄无关。

可他依旧不信,如果没有高澄在背后为他撑腰,这小子敢当街顶撞他这个舅父。

畏惧高澄权势,娄睿想怒却不敢怒,强忍着心平气和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阿瓘,何必逼迫我到如此地步?”

虽说娄睿的语气十分平静,但在如今情形之下,娄睿平静的语气反倒像是一种哀鸣,立即引得了无数权贵子弟们的同情。

当然,在场的人虽可以说是纨绔,但也不是大傻子,娄睿心中所想也是在场许多人的心中所想。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真敢在明面上把刁难娄睿这件事给推到齐王高澄的身上去。

活不耐烦了吗?

说不定高孝瓘就是高澄用来打窝的,而此刻,高澄正在磨刀霍霍就等着他们说出齐王不是的话呢。

纵有千万种不是,也都是齐王的本意是好的,但被高孝瓘给执行坏了!

因此,似乎是对于娄睿遭遇而产生的兔死狐悲的共情,亦或者是真对高孝瓘的所为甚是不满,一时之间,关于高孝瓘不遵礼节、不敬长辈的指责甚嚣尘上,声音也是越来越大。

听到这些动静,高孝瓘眉头一皱,心中产生了一丝不适。

倒不是说他有多在乎自己的风评,这些土鸡瓦狗说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在此地鞭笞娄睿家奴的决心。

只是,这群家伙有点烦呀。

经历过当街冲突的朋友们都清楚,真正让人反感的往往不是那个与你争执的当事人,最恶心的反而是那些围在一旁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乐子人"。

有时候,胡万比黄老爷更加让人讨厌。

想到此,高孝瓘就想到了不久前才‘冤死’的牒舍乐,想到了那些被皮景和等人当街镇杀的家奴,想到了那无数因为这群乐子人怂恿而家破人亡的黔首民夫们。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颗尚且新鲜的人头,与之对视一眼之后才缓缓叹道:

“老将军,杀你的是这帮乌合之众,不是我,到了阎王他老人家那要分得清是非善恶。”

“我这就为你报仇。”

如此想罢,高孝瓘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长刀,撇开娄睿,首指他的身后,指向那乌央乌央看热闹的人群。

烈日之下,寒光乍现!

高孝瓘竟敢当众拔刃指向满是权贵的人群,这记挑衅如同火星溅入油海。

原本就对娄睿遭遇暗生恻隐同情的人群,此刻胸腔里轰然炸开了怒火。

有几个莽的指节己然捏得噼啪作响,捋起了袖子就往前走,显然这几人都是刀枪里滚出来的,并不想丢份。

而在这几人踏步向前的瞬间,那人群也变成了拉拉队,立刻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加油声。

可这声浪才刚刚响起,就被高孝瓘一道中气十足的声响所震碎。

“若无尔等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怂恿,牒舍乐如何敢于当街行凶杀人?”

“杀君马者道旁儿,杀牒舍乐的人,不是我!”

话罢,高孝瓘迎面走向前方,跨过了那几个不想丢份的莽夫,径首走进了人群之中,最后停在了一个年轻的鲜卑青年面前。

此人,正是先前嚷嚷着要把那对夫妇挖去双眼首恶原凶。

看其身上华贵的衣裳,这人亦是贵族无疑了。

“西公子....”

那鲜卑贵戚刚想开口,但才甫一张嘴,一阵刀光闪过,他的头颅就横冲冲地飞了出去。

片刻后,冲天的血如雨水一般落下,高孝瓘再度浑身浴血。

“牒舍乐贵为朝廷重臣,却被这群人迷了心智而触犯国家法度。细细想来,我心中实在可恨!”

“在场围观的,每个人都带上五十大板之后,煽风点火者,当按首恶论处!”

随后,铜雀大街之上,响起了漫天的哀嚎......

司马光:

——孟子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孝瓘见孺子泣于道而拔剑,可谓仁矣。然《周礼》有训:“刑不上大夫。”纵诛豺狼,岂容稚子代天行戮?昔管仲射钩而相齐,魏徵犯颜以谏唐,皆以纲常匡正天下。今孝瓘以童稚之躯行雷霆之事,虽雪万民之恨,亦开僭越之隙。若效尤者众,则邺城街衢必成私刑修罗场,非社稷之福。